唯有一猫

【空俏】念念(三)

第三章 尖刺

 

只要史艳文在家,史精忠周五晚上一贯雷打不动地回去看望他。
自从八岁那年双胞胎出事之后,史精忠再也没见过母亲。她带着当时受刺激的银燕去了国外治疗,年复一年的电话里都很温柔地承诺,等银燕好转了就回来。
但银燕始终也没有好转。
史精忠心想她可能是恨父亲的,又或者她可能更恨得是自己。有的伤口,时间久了也不去想了,渐渐地就以为和正常人一样,忘了哪里还在疼。
史精忠安静地给史艳文打下手,做好了之后摆了供奉,然后两个人像寻常家庭一样吃了晚饭,史精忠挽起袖子要去刷碗,远远听见史艳文温和的声音唤他:精忠。
史精忠就知道他想说什么,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查了一遍邮件。照例和他的父亲说:没有回复消息。
史艳文没说什么,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发梢痒得很,史精忠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揉戮世摩罗的这个动作,和父亲的一模一样。
他偏头蹭了蹭父亲温暖的掌心,心里闪过被少年用力挥开前的那一下碰触。
乱糟糟的,蓬乱又坚硬的手感。
像是小刺猬柔软的尖刺,不那么坚定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着。
他有点想再摸一次。

 

史艳文难得见大儿子走神,不想让本就为数不多的相聚被过去的阴影占据。
他故作轻松地道:精忠,最近学业上有什么困难吗?
史精忠有些赧然。从母亲走后,他与史艳文相依为命了足足十四个年头,既是父子,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也许是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。史精忠心想,不由对自己近期的不务正业感到愧疚。
他斟酌着回答道:……年初和朋友组了个乐队。
史艳文惊讶了起来,但他很快又露出了然的神色,温和地问他的长子:怎么回事,学校不支持吗?
史精忠垂着眼睛,微翘的睫毛轻抖,回答道:倒也不是,是我没有说。但是……
史艳文拍了拍他的肩,笑道:精忠,人生是你自己的,不趁着年少轻狂,还想等到什么时候?我小时候可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不服管。只要不是坏事,你尽管去做。
他叹口气:因为你母亲的事,还有小空……。说到这里他仍是忍不住停顿,又续道:你从小到大都太过懂事了,如今有个爱好是件好事。
史精忠应了一声,想到对摇滚开始产生兴趣的前因后果,心脏狂跳了几下,为了掩饰,赶紧站起来道:知道啦。我去刷碗了!
史艳文好笑地看着落荒而逃的儿子,忍不住感慨一直少年老成的大儿子总算也有青春期反应了,实在是令人欣慰。

 

史精忠随手挽了头发,心不在焉地刷着碗。
一旁的手机响了,他的手腾不出来,接起电话看也没看就转了免提,只以为是剑无极明天有什么新的安排,他一边哗啦啦地冲水一边说了句是我,什么事?
有人在电话那头像含着蜜糖一样笑了一声。
史精忠一听这个笑声,手甚至要快过脑子,瞬间就把水龙头关上了。
他还没意识到其实是怕听不清。
嘈杂的水声停了,戮世摩罗用那种半是撒娇的随意语调,开口就问:亲爱的,今夜咱们去哪儿开房啊?
尾音上扬,甜得发腻,淬了恶意却又理所当然。
史精忠大吃一惊,猛地回头看史艳文,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通话转回了听筒模式。
他吓得心脏仿佛都要骤停了,也顾不得手上还有水,湿漉漉地抓着电话小声问对面:喂,是不是打错了?
戮世摩罗就嘻嘻哈哈地笑,周围似乎还有不少人,声音很大,也在跟着笑。他的语气丝毫没变,像嘲弄又像是调戏,刻意低沉,营造出暧昧的声线:没错,就是找你啊,史精忠。
史精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,慌乱地对着远在客厅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的史艳文说了一声:爸我朋友喝多了!
紧接着就逃一样地冲去了阳台。
他刷地关上门,整个人像做贼似的找了个角落蹲下来,浑身燥热地对着还在传出笑声的听筒小声说:别开这种玩笑啊,我爸在家呢。
旁边还有人在起哄,说着:戮世摩罗,你行不行,他说你喝多了啊,哈哈哈。
可是戮世摩罗忽然就没了声音。
出来的匆忙,一时间也摸不到灯的开关。阳台是露天的,晚风微凉,城市夜幕拥抱着史精忠,那一瞬间的静谧让他几乎以为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。
他试探性地,轻轻喂了一声。
戮世摩罗隔了好久才回应他:你在哪里?
史精忠的心跳恢复了正常,他不知道为什么,又似乎藏着一点不安。
——周末回家吃饭了,有事吗?
戮世摩罗的一口气梗在喉咙里,过了好久才慢慢吐了出来。
他又笑了几声,却再也不是方才腻歪的语气了。连语调里甜蜜的恶意也冻成了三尺寒霜。
他冷冰冰地微笑着:优等生的家教可真严啊。挨骂了吗?
他完全是嘲弄地说着恶毒的话:不如出来一起玩啊,我倒是可以安慰安慰你。

 

史精忠呆了呆,他其实没听懂,只是担心被父亲问起刚才的对话。匆匆探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动向,他压低了声音:先不和你闹了,真得去刷碗了。
手指犹豫地在红色按键上悬停了两秒,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回复。
史精忠挂断了电话。

 

史精忠对着屏幕暗下去的光又发了好一会儿呆,心想戮世摩罗叫自己出去,却连在哪里也没告诉他。屏幕又亮起来了,发出滴地一声响,他赶忙低头去看,原来是电量警告。
他揉了揉蹲到酸麻的腿,爬起来去卧室充上电,回到厨房认认真真地刷好了碗,又把地面扫得一尘不染。
做完了这些,看到史艳文仍是坐在客厅里,戴着眼镜,膝头平摊着一本书。
他知道父亲日常工作也忙得很,难免要带回家里来做,于是又烧了水泡了茶,端去客厅茶几上。
氲氤雾气在空气中轻飘飘地散出茶香。
史精忠把茶杯递给史艳文,看了眼那本书。
史艳文笑着合上书本放到一旁,接了茶抿了一口,道:有话要说?
史精忠摇摇头:是怕父亲太辛苦了,还是早点休息吧。
史艳文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下来:最近厅里有个要案,再过段时间很可能会交到我手里,所以提前查查资料。
他犹豫地看了看儿子仍带着青涩的眉眼,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现在就和他讨论这个话题。毕竟无论有多聪明,他也还是个未出校园不谙世事的孩子。
但史精忠从来都是敏锐的。他已经看到了那本资料的名字,于是问道:是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拐卖案有关吗?
史艳文温和地看他:精忠,事情毕竟过去十四年了,不是这么容易查到的。你每周帮我留意寻人中心是否有回复已经足够了,案子的事,就让父亲操心吧。
史精忠放松了身体,充满依赖地给了他父亲一个拥抱: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,一定要告诉我。
史艳文笑着应了,抬头看了看时间,道:我再看半小时就去休息,你也别担心了,去睡吧。

 

史精忠说了声好,又千叮万嘱他一定不可以熬夜,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手机已经充好了,还有一条未接来电。
是戮世摩罗。
他看了看时间,已经快十一点了,来电是两个小时前,这么晚打回去也许会影响别人休息。
虽然这样想,还是点开了通讯记录,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拨了回去。
拨号的嘟嘟声足足响了五十几秒才被人接起来。
史精忠其实没想好要说什么,不过对方也没给他留说话的空间。
接通之后对面先是传来了一阵极为急促的喘息声,紧接着戮世摩罗的声音响起来了,十分不耐烦的语气:谁啊?!
史精忠忽然就后悔打这个电话了。
他条件反射般地说了句:抱歉,打错了。也不等对面作出回应,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。
一片空白的大脑停顿了好几秒才重新运转起来。
他想起对面其实是存过他的号码的,那也意味着接电话的时候就能看到来电姓名。
可是他竟然问我是谁,而我竟然说打错了。
史精忠越想越觉得丢人,他憋了口气把手机往床上一扔,接着整个人都仰倒在被子里,扯着被角翻身把自己裹成一个球,恨不得再也不起来了。

 

不过这个愿望是注定不可能实现,才抱着尴尬到恨不得消失的心情逃避了三分钟,手机铃声又拼命响了起来。
他赶紧满床去找手机,着急忙慌地接起来说了声喂,你好?
只听剑无极在那头说道:还没睡啊你。
史精忠一下泄了气,懒洋洋地回:嗯,还没。
剑无极狐疑道:哎?你在等谁的电话吗?
史精忠立刻否认了:这么晚了,正准备休息呢。是有什么事?
剑无极拉长了一声哦,十分八卦地道:我怎么觉得你接我的电话,语气像是充满了失望?
史精忠这才惊觉自己的不对劲,他努力调整语气:没有,怎么会,你想多了。
剑无极啧啧有声:没有就没有,用得着否认三连吗?
史精忠实在拿他没办法,只好想法子转移话题:说正事……是不是明天的场地定下来了?
剑无极没再难为他,说道:对,明天下午,有空没?
史精忠想了想:应该没问题,我上午练习完就过去。
剑无极:ok,那明天见。
两人说完收了线,史精忠仰面躺在床上,盯着手机默默地想,难道我刚刚的语气真的很失望?
他用力甩了甩头,把这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。
看时间已经差不多,他从床上起来,按部就班地洗漱熄灯睡觉。
一切都和平时一样,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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